女人熟練地用鍋鏟鏟起炒好的青菜盛進白色瓷盤,轉身揭起隔開廚房與餐廳的布簾,將菜端到餐桌上擺好,用圍裙抹去手上的水,她一抬頭就看見家裡的大門開了,心想也到了兒子下課的時間。
不久,男孩推開門,女人想起早上孩子問過的問題,接下來便如她預料地看見兒子身後又多了一個人,來過了很多次,仍然怯怯地對她喊了聲「阿姨好」。
女人拿出了碗筷擺好,兒子到房間放下了書包後出來,開始替每個人盛飯,他似乎挺清楚每個人的食量,碗裡高度不同仍噴著熱氣的白飯散著淡淡的香,女人又回到廚房去轉開水龍頭清洗著她的鍋鏟。
室內安靜了下來,抽油煙機關上了,外頭的聲音傳了進來,筷子和瓷碗碰撞出清脆的聲音,他們安靜地咀嚼著嘴裡的飯菜,三個人的餐桌顯得有些寂靜,女人默默地吃著,看兒子的同學每挾一口、每咬一下都細細品嚐的表情,再看看兒子那臉狼吞虎嚥的模樣。
女人說,不會有人和他搶飯吃,她兒子被嗆了一口,放下碗筷用力拍自己的胸,女人才又拿了碗,盛了碗湯給兒子,要他慢慢喝,順順氣。兒子的同學就在一邊給兒子拍背。
沉默的晚餐過後,女人收拾著餐桌,將沒吃完的菜都給包上保鮮膜,結束了才又踏回廚房裡,手裡拿著菜瓜布壓了兩下洗碗精,正要轉開水龍頭擠出泡沫時,她感覺到身後多了個人,她沒回頭也知道是自己的兒子。
「媽,我同學說他想學做菜,妳能不能教他?」兒子從女人的手中拿過沾著泡沫的菜瓜布,開始替女人洗起碗。
沖淨了雙手,女人習慣地用圍裙抹乾上面的水,淡淡地問:「這麼突然?怎麼一個男孩子會想學做菜?」
「現在不是很流行嗎?新好男人什麼的,他說他想幫他喜歡的人做便當,搞不好能追到人家。」
兒子快手快腳地把三人份的碗盤洗好了,女人不很放心地檢查上頭還有沒有殘留什麼油污,確定都乾淨了,她才讓兒子把碗盤拿到烘碗機裡頭。
女人想了想,然後回答,「也行。」
兒子的同學是很好的學生,手腳俐落,學得快,就味覺不太靈,不太懂得放調味料的技巧。
女人只是個家庭主婦,煮了十幾年的菜,靠的全是直覺,她早就抓準了丈夫、兒子的口味,她做的菜就是專門為了讓這兩人吃,她不懂食譜說的加上半匙的鹽、四分之一匙的五香粉是什麼意思,更對食譜上的份量毫無概念,她就是直覺地炒出一道道能端得上桌的菜。
而不管那孩子炒出來的菜多鹹、多淡而無味,女人的兒子總是默默挾起菜配飯吃,再一一說出那孩子的缺點。女人想自己把兒子給養成了個美食家,她看見那孩子還拿了本子記下兒子的意見,站在一旁靜靜地笑。
後來女人也不再侷限於假日才教那孩子做菜,她開始改變自己每天準備晚餐的時間,她常常一個人先把材料都準備好了,等兒子一放學,帶著那孩子來後,她才開始煮飯,將自己知道的那些菜色都教給那孩子知道。
廚房是女人的戰場,不過現在她多了個戰友,想觀戰的兒子總是被趕到了餐廳去,只為了狹小的廚房站不下三個人,女人就常聽見兒子抱怨著到底誰才是她的兒子,她淡淡地反問是不是兒子也想學做菜的時候,兒子閉上了嘴,那孩子笑了出來。
兒子的父親不喜歡那孩子來家裡吃飯,兒子明白,每天早上出門的時候,都會先問過,知道父親那天會加班的話,他才會帶那孩子來。
偶爾父親臨時不加班了,回家,看見那孩子,就會板著一張臉,讓家裡的氣氛變得沉重,那孩子不發一語地放下手中的任何東西,洗淨手,默默地拿著書包離開,出門前在低低地喊一句「叔叔再見」。
男人不會給他好臉色,就是靜靜地看著那孩子離開,那眼神像在審視著一個犯人。
那天晚餐會很糟,不會有人說話,連筷子撞到碗的聲音也不會有,不管是誰都是沉默的,直到晚飯結束,客廳響起男人收看電視新聞的聲音,兒子則是進了房間關上門,徒留女人不發一語地在廚房裡看著水龍頭沖去碗上的清潔劑。
兒子在房間用手機傳了一封簡訊,他說對不起。
那孩子回了一封簡訊,說沒關係,反倒更擔心地問他有沒有挨罵。
兒子又回了簡訊,說沒有--因為那個人根本連罵他都不屑。
偶爾那孩子還是會跟著兒子一起回家,學煮菜,一起吃晚餐,氣氛融洽得好似他們才是一家人。
女人也很期待著每天傍晚,期待著隨著兒子那一句「我回來了」之後的「阿姨好」。
那孩子做的菜越來越好了,進步得很快,但那孩子總謙虛地說還比不上阿姨。
女人越來越喜歡那孩子。
有天女人問那孩子做菜給喜歡的人吃過了嗎?對方還喜歡嗎?
那孩子愣了一下,才有些靦腆地點頭,不管是對於第一個還是第二個問題。
女人淡淡地笑說那就好。
她低頭準備著晚飯要用到的食材,又重複了一次,「那就好。」
男人外遇的事每個人心知肚明,只是沒有人戳破。
女人安靜地簽下離婚協議書,連一滴眼淚也沒流。
兒子成年了,不用在意什麼監護問題,而他選擇繼續留在母親身邊。
那天女人沒有下廚,那孩子來了,代替女人煮了一桌的菜。
兩年後,女人病倒了,中風,她再也沒辦法下廚,也沒辦法打理自己的生活。
兒子要工作,沒辦法留在家裡照顧她,把她送進了安養院。
女人總是默默地逆來順受,所以她接受了兒子的決定。
她灰心地想著她的孩子身上果然是流著那男人的血。
她知道自己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但男人是她心中的一根刺,更別說她早就漸漸從兒子臉上看見男人的影子,她無法自拔地在兒子身上看見那個男人,想著男人的冷默和無情,簡直要將她拖入深淵之中。
星期六的早晨,她聽安養院的看護人員說,在開放探望時間前,兒子跟那孩子早就在外頭等了很久,手上還拎著一袋剛從市場買來的菜,問他們能不能借用安養院的廚房。
看護人員說,這麼有心的家人不多了,妳真幸福。臉上的笑容卻帶著沒刻意掩飾的安慰,像是不相信他們會一直這麼持續下去,也許前幾個月會這麼勤勞,後來就會開始藉口說忙碌,漸漸不來了,把女人一個人丟在這裡,丟給看護照顧。
看護人員看得太多了,這幾乎才是他們安全院的常態。
連女人也是這麼想著,但她藏起這心思藏了起來,不在兒子跟那孩子端著菜進門時表現出來。
只是在女人看見湯匙裡那切得歪七扭八的豬肉塊,兒子立刻搶話說他這回可沒有只在一旁看著不做事的時候,她還是流出了眼淚,一口一口吃著味道雖然好,但菜卻被切得亂七八糟的早飯。
以前兒子從不下廚的,頂多幫忙排排碗筷、盛飯、洗碗,但他從不拿菜刀的,因為女人怕兒子傷了自己,她從來不准他拿刀子,後來兒子也養了習慣,知道自己不熟悉的東西就不碰。
兒子的工作正在起步,真的忙,女人知道。
那孩子會代替她兒子過來,每天晚上開上一個小時的車過來。
那孩子還怕她在安養院吃得不習慣,有時候來還會帶上他自己煮的湯。
女人坐在病床上,那孩子小心翼翼地捧著碗,把湯吹涼,再把湯匙湊近她嘴邊。
那孩子臉上還是一樣靦腆地笑著對她喊一聲「阿姨」,說這是他第一次照著食譜上的方法燉的雞湯,希望能合她的口味。
女人一口氣老了好幾歲,自從生病之後,她的身體一天變得比一天差。
又過了幾年,他們都有心理準備。
他們把女人接回家,兒子跟那孩子的家。
那是在星期天的早上,連星期六都加班的兒子還倒在床上睡,那孩子已經醒來,在廚房準備早餐。
那孩子將早飯端進房裡,照顧著女人吃飯的時候,女人問他,還替喜歡的對象煮飯嗎?
那孩子眨了幾下眼睛,淺淺地、幸福地笑著點頭。
女人就像以前一樣,喃喃著,那就好。
早餐後,那孩子拿著空碗筷走出房間,半掩的房門傳出外面的動靜。
女人在的那間房間很好,日照充足,那孩子怕她被太陽曬得刺眼而拉上窗簾,窗戶開了一小縫,有風吹進來,吹動了窗簾,但不冷,涼涼的剛好。
她躺在床上,只能盯著天花板看,她的腦袋還清楚,只是身體沒辦法隨心所欲地動。
女人聽見兒子的聲音,和那孩子互道了早安,兒子聽起來還睡眼惺忪的樣子,她想起以前的每個早上,她把兒子從床上挖起來,叫他快去洗臉換衣服吃飯準備上學的模樣。
她閉上眼睛開始回想,過去的畫面像跑馬燈,一幕一幕浮現眼前。
主角都是她的孩子,從出生到成長,幾乎每一個重要的時刻都在她的腦海中,記憶鮮明。
她還記得有天早上兒子特別告訴她,那天晚上會帶個很重要的朋友來家裡玩,就是那孩子。
「媽,今天天氣不錯,等下到公園走走好不好?」
兒子輕輕敲了房門走進去,看見女人又睡著了。
他拉了椅子坐在旁邊,好一會兒,他伸手輕輕撫摸著母親的臉,像怕吵醒她,小心翼翼地整理好她亂掉的頭髮,輕輕地塞在她的耳後,看著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跡。
曾幾何時,那個牽著自己的女人的巨大身影,變成了這麼小小的一個。
他執起女人的手,看著女人沉靜的模樣,他忍著眼中的酸澀,小聲地開口,幾乎只剩嘴唇在動。
「媽,睡吧,我們很好。」
<完>
好幾年前寫的一個短篇,經過修改後找個機會重發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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