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那段,當年卡了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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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對家裡藉口我要加班而拖延回家的時間。
實際上,那段時間我都是在路和穆家度過的。
有回話題聊到了音樂和電影,他便強烈邀請我到他家一起看電影,我也從善如流地搭上他的摩托車,來到他那離捷運站約十分鐘車程的租屋處。
他租的套房並不大,兩房兩廳外加一套衛浴設備,除了一間臥室外,另一間房間被他拿來堆放雜物以及充當書房,他說他下班後,幾乎整天都待在家裡看小說、看電影,還有聽音樂。他所謂的書房,用三層櫃堆疊出了一整面的書牆。除了書之外,還有滿坑滿谷的CD和DVD。我曾聽他提過,他的興趣就是音樂和電影。
此外,他還養了一缸魚跟一隻貓。那隻貓打從我進門開始,便巴著我的腳不放,我走到哪就跟到哪,不時蹭著我的褲管,又或者在我停下腳步時,伸長前腳,扒著我的褲子。
「牠想要你抱牠啦。」路和穆這麼說時,他彎下身,不顧貓的抵抗,把貓抱了起來。我都看見貓把爪子伸出來了,他依然不在意地將貓抱在懷裡,隨後便把那看上去已經氣得快炸毛的毛球塞進我的懷裡。
貓圓滾滾的眼睛直盯著我,輕輕地「喵」了一聲後,溫馴地任由我抱著牠。這對待主人以及來客的前後反差,讓我脫口而出──「你的貓很討厭你嗎?」
「牠沒喜歡過我。」路和穆無奈地笑了笑,伸手像是要逗弄貓,手指往蓬鬆的毛球戳了幾下,貓連看都懶得看他,這像是在證明他所說的,他的貓一點都不喜歡他這件事,「你啊……」他的手又在貓的身上戳了幾下,「見色忘主人。」他看似有些不滿地抱怨了幾句。
貓看著他,沒有什麼大反應。路和穆輕輕笑了幾聲,才轉身打開了電視以及一旁的光碟機,將光碟放進機器裡。
一部電影的時間少則一個半小時,長的話,近三個小時都有。而且看完電影後,我總捨不得那麼快就離開路和穆他家,老是用著陪貓的理由,能再待多久,就盡可能多待一段時間。
我的長期晚歸終於引起了家人的質疑,我全用最近公司事務繁忙作為藉口帶過。但我家人向來精明,尤其是懷胎十月將我生下來的母親,光是一個眼神就能看透我說的話是真是假,我一直避免和她直接接觸。
然而,命運就是如此捉弄人,僅管我盡可能避著我母親,還是不得不與她正面交鋒。
「柏安,這是五年來,我第一次聽你說要加班。」那天,我接近十二點才到家。走進屋裡,正要脫下鞋子時,我聽見有人走下樓。起先,我不以為意,但是當我打算穿過客廳回到位在三樓的房間時,母親已經站在樓梯口,問我為什麼會在這時間才回來,我慣例地答覆加班的答案後,她這麼說。
「這陣子公司忙,我也沒辦法。」我竭盡所能地表現出一副無奈的樣子。
母親一伸手,從我的衣服上取下了什麼,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才又開口:「為什麼你身上會有貓毛?」我肯定我家父母感情之所以如此和睦的關鍵,絕對在於我母親。瞬時,我有種說謊被人當場戳破的困窘,我努力地想出找出一個合理的理由,但此時此刻,我腦中一片空白。
我只能無語地佇立在當下,深怕母親銳利的目光,會從我身上發現什麼破綻。
她輕搓了幾下手指,那幾根貓毛悄悄跌落家裡的淺色毛毯。
「你不是小孩子了,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自己拿捏好,別給家裡惹麻煩。」母親嬌小的身軀在這瞬間變得如此巨大,更對映出我的無比渺小。常言道,母親永遠是最了解孩子心裡在想什麼的那個人,不管藏在孩子心中的多少秘密,母親總能一眼看穿,「交女朋友家裡也不禁止,你的年紀來說,現在交女朋友也差不多,不過不要老是待在外面,讓女孩子這麼晚才回家也不好。有機會就把人帶回家吧!」說完,母親向上走了兩階後,才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後上樓。
看著母親的背影,我心想這是不是哪裡搞錯了?我一頭霧水,彷彿母親所說的話,是佛陀開示的禪機,而我只是個駑鈍的求道者,久久無法參透她話中的玄意。
我跟著上了樓,現在八成也只剩我一個人醒著,簡單沖了個澡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躺在床上思考母親所說的一字一句。
如果我現在一臉看起來像是沉浸在戀愛中的模樣,那是誰與我一同沉入愛河?
路和穆的臉出現在我眼前。
……我想我戀愛了。
活到這個年紀,我第一次品嘗到愛情的滋味,我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吃到草莓時,酸酸甜甜的草莓在我口中交織出一首和諧的樂曲,令人難以忘懷(雖然後來我被酸到哭出來,從此再也不敢碰任何草莓口味的東西)。戀愛就像草莓,散發著誘人的香甜氣味,充滿了魅人的誘惑吸引無知的人將它放入口中,再被狠狠地酸了一把,體會那被欺騙的心碎。
我深深明白那樣的痛苦,所以就算我真的喜歡上路和穆,我也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縱使戀愛是自由的,是上帝賦予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權力,沒有任何人能阻擋一場人與人之間感情的交流,但若組成份子是兩個男人,那就是於世人所不容,我的初戀註定只能是一場悲劇。
這樣的念頭充斥在我的心頭,讓我夜不成眠,一夜無法闔眼。渾沌的腦袋思考著該照樣假裝上班出門,還是乾脆說自己要請假在家休息時,我又想到了路和穆。當他的臉出現在我腦海中時,我心裡只剩下說什麼都要見到他的衝動!
於是我起身梳洗,換好衣服後下樓,家裡的另外六個人早就坐在餐桌前。我才踏進餐廳,大哥咬著吐司說他得早點進公司準備開庭資料;拉開椅子要坐下,小妹說今天輪到她開實驗室的門,先出門了;接過母親遞過來的吐司,大姐問小弟要不要她順便載他去局裡,兩人便一前一後離開;咬下第一口吐司的時候,父親放下了手裡的報紙。
「柏安,最近工作很忙嗎?」他手裡折著報紙,好整以暇地問我。
「還說得過去。不過前兩天廠商發現他們下訂的數量不對,找不出是哪一天送的單子出問題,為了找出那張訂單,花了不少時間。加上行銷那邊臨時出了個企劃案需要我們部門配合,洽談的廠商說他們沒辦法在那麼短的時間就把模具完成,所以要開發新的合作廠商,現在跑了幾家都還不盡理想。」我不假思索地將我剛進入公司那一年,公司裡發生的大事再稍事修改,充當成我現在的工作情況。
父親聞言,微微點點頭,接著說道:「你最近也越來越有擔當了,還以為你進這公司只是想敷衍我跟你媽而已。」他頗為滿意地笑了幾聲,「看來再加把勁,應該很快就能升職了吧?」
我喝了口牛奶,回道:「也沒那麼快,公司升遷很重年資,要算的話,部門裡還有更多待得比我久的在排隊。」
「你要讓人看見你的能力,怎麼能讓人用資歷不夠就抹滅你的能力!」父親不滿地表示,說到激動處,還不由自主地拍了下桌子。
「要不,至善,老何不是柏安他公司的股東嗎?你去找老何跟他老闆建議幾句不就得了嗎?」母親一邊用乾布擦乾手,一邊說道。果然最毒婦人心!
「媽,不用這麼麻煩吧?」我朝著母親扯了扯嘴角,「升遷什麼的,要的是靠自己的實力,讓何叔叔去開口,這好像我靠關係一樣。」
母親聽完我說的話,臉色一變,走過來摸著我的額頭,「柏安,你身體不舒服嗎?怎麼我覺得你今天講話不太像平常的你?要是平常,你一定會巴不得你爸快叫何叔叔去幫你多講幾句啊!」
「我有那麼糟嗎?」我想也不想地反問母親,再拉下她的手,「我很健康!也很正常!唉,再跟你們聊下去,我上班都要遲到了。」
收回手,母親才催促著要我快點出門搭車,我也順著她的意思,喝完牛奶後,提著公事包走出家門。
我慢慢地走向捷運站,對於剛剛餐桌上的那一番談話,心中隱約有股不祥的預感。父親確實偶爾會關心我的工作情況,不過今天母親還特別提到了何叔,要是父親真的當真,去聯絡了何叔,何叔又真的聯絡公司的話,那麼我離職的事不僅會曝光,讓何叔白做工的事,也會讓爸媽難做人,同時也丟他們的臉。
不過從小到大,他們也鮮少會動用自己的人際關係來干涉我們幾個小孩的事情。或許母親也只是一時興起說說而已,並不會真的要何叔向公司反應這件事。雖說這事確實是我先前待的那間公司在檯面下的不成文規定,再有能力,資歷淺的話,升官也輪不到他。
走進了捷運站裡,我刻意挑了另一個方向走下月台,站在路和穆看不見我的地方,靜靜地觀察他。我發現,不管對象是誰,他都用一視同仁的態度接待他們,臉上掛著和善有禮的微笑,在面對有人對他道早時,他也會親切地回應對方。
這讓我懷疑,當初他對我道早,並不是因為我比較特別的關係,而是他本身就有對來往乘客道早的習慣,但我還是不敢肯定。我從通勤的尖峰時刻,站到人潮漸稀,直到月台再也不需要站務人員特地過來維持秩序時,路和穆才注意到我。
他跨開了步伐走過來,即便我原本抱持著想要快點見到他的心情來到這裡,這時卻又產生了不想面對他的矛盾。在他過來的同時,我轉身走向另一邊的樓梯。我感覺得到身後的他加快了腳步,我也不遑多讓,幾近於奔跑地來到出口閘門,拿出悠遊卡感應後,走出了禁止飲食的黃線之外,看著還在閘門內的他。
一旁服務台的人紛紛探頭詢問路和穆發生了什麼事,他一愣,宛若正在思考合理的藉口。我望著他,向後退了兩步。我不明白他的溫柔究竟是他的習慣,還是曾有那麼一時半刻是專屬於我?
「小路,發生什麼事了?」
「啊?呃,這個……」他看了我的方向一眼,臉上掛著有些尷尬的笑容,「沒、沒什麼……」接著,他再次看向我,然後從口袋拿出一支手機,「我昨天撿到那位先生掉在站裡的手機,要還給他,可是他好像有點誤會,以為我要怎樣,才會走那麼快……」
他的同事恍然大悟,走出服務台,替他打開了團體出入用的閘門後,路和穆才走過來,禮貌地問我方不方便和他私下說幾句話。
「我說不方便呢?」我問。
他又是愣了一會兒,才開口:「柏安,你怎麼了嗎?怎麼突然……」他頓了一下,沒繼續說,這才執起我的右手,將他手裡的那支手機放進我的掌心,「在站裡撿到是假的,不過你昨天真的把手機忘在我家了。」說出這句話時,他臉上帶了點有些無奈的微笑。
我接過,難怪今天出門總覺得好像忘了什麼,「謝謝。」
他不知怎地又開心地笑了出來,「沒什麼,你能告訴我到底怎麼了嗎?」
「什麼怎麼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看到我就想跑。」他耐心地回答。
我眨了眨眼睛,看著他臉上如陽光般和煦,讓人感受到一陣暖意的笑容。如果我將我心裡真正的感情告訴他的話,他會接受,還是躲開?他臉上的笑靨是否有可能再也不為我而綻放?不說,對彼此都好,我仍然能擁有與路和穆的友誼,即便是要隱藏我心中對他那份不該存在的情感。我可以忍受這份苦痛,只要能待在他身邊的話……「我只是想到我有東西忘了拿。」我認真地回答。
「我想你忘記的東西應該在這裡?」我這才發現,路和穆一直沒放到我的手。
「還有其他東西……」我無法直視他的眼睛,只得轉開自己的臉。
「柏安,你沒有說謊的天份。」他輕聲地開口。
「你知道真相之後一定會鄙視我。」我難過地說道,一陣心碎般的痛處自我的胸口散開。光是如此,我就無法忍受,我更不敢想像我該如何隱瞞一切,當作什麼事也沒有地待在他身邊?或許被拒絕一樣會痛,但說出口,總是給自己一個機會。說不定,我能夠期待那微小的奇蹟。
路和穆不解地開口,「我為什麼要鄙視你?我像那種人嗎?」有些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我。在他正準備再說些什麼時,他的同事出聲問他這邊還要處理多久,「快好了。」他回頭應了一聲,緩緩地抽回自己的手,「我還要工作……」他有些詫異地看我,我也同樣錯愕地想著,為什麼我會抓著他的衣服?
此時,我聽見他倒抽了口氣的聲音。
「你等我一下。」他拉開我的手,走回服務台那裡講了幾句話,留下驚訝的幾名同事之後,直接翻過出入閘門,讓一旁準備進站的人嚇傻了眼。沒多久,他已換下制服,走出休息室,匆匆地在同事的幫助下出了閘門,拉著我的手便直往出口的方向走。
「和、和穆?」他的腳步快得讓我差點跟不上,此時我們來到一處監視器拍不到的死角,路和穆對整個捷運站的監視器位置瞭若指掌。這時間,已經遠離上班通勤時間的高峰期,何況這處出口又是通往公園,平時便鮮少有人出入,現在更是除了我們兩人之外,沒有第三人。
他按著我的肩膀,將我整個人限制在他的雙手之間。我背抵著牆,不安地看著他。
而他,現在就像是正要面臨某種人生中的考驗一般,面有難色地直盯著我。我們維持著這樣的動作好一會兒,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才再次睜開雙眼,用顫抖的聲音喊著我的名字。
「柏……柏安,那個,我……」他抓著我肩膀的手加重了力道,但他似乎沒注意到,「其實我一直、一直……」他又深吸了一口氣,停頓幾秒,便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低垂著頭,無奈地嘆了好幾口氣,「我……我好怕你聽了之後,會討厭我……」
「才不會!」我急忙地將這句話脫口而已。姑且不論他要說的是什麼,我絕對不會厭惡路和穆這個人,「我發誓,我絕對不會討厭你!」
「方柏安,我喜歡你。」
我都還來不及放下我為了象徵我的誠意而舉起來發誓的那隻手,就聽見了路和穆的表白。那瞬間,我想我的腦袋徹底當機了,除了像個傻子一樣看著他,我竟然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何反應,只能呆站在那裡,聽他訴說他是如何注意到我,同時漸漸喜歡上我的緣由──
「你可能忘記了也不一定……去年十月十六日早上你趕著搭車的時候,突然在什麼也沒有的地方摔了一跤,旁邊的乘客一直在偷笑,可是你卻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拍了拍衣服,指著所有笑你跌倒的人,義正嚴詞地對他們說教,說『只有從未跌倒過的人,才有資格恥笑摔倒的我』,讓所有人瞬間安靜下來。接著車來了,你又非常鎮定地上了車。我是從那時候才開始注意到你,後來才發現你每天都會在差不多的時間從這裡搭車。原本我只是覺得你很有趣,沒想到卻在不知不覺中發現我已經喜歡上你……所以你那天對我笑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說著說著,路和穆的臉與他的耳朵都紅了,我也覺得我的臉開始發燙,隨著他的一字一句,我的心跳開始加速,我雀躍的心,好像隨時都可能衝出我的胸口。
不由自主地,我們相視而笑。
我說過,路和穆的笑容就像冬日的暖陽,夏天的烈日般,足以融化所有被他所注視著的一切物事,在那之中,也包括了我。我完全無法移開我的目光,看著他的臉緩緩逼近,逐漸地,我的眼裡只剩下路和穆的存在,當我們兩人的嘴唇接觸那瞬間,我幾乎要窒息地摒住呼吸。
他的嘴唇輕輕觸碰我的,像是試探般蜻蜓點水地輕吻了幾下,確認我並不厭惡他的親吻後,他又看了我一眼,我紅透整張臉,不知所措,他便壓了過來。這一次的吻,我從中感受到他長達半年多來的思念與壓抑。即便在我們的唇舌首度接觸的瞬間,我心裡感到一陣不適,但我很快地便習慣了這種充滿深度的吻,這樣的吻帶著激情,也飽含著對彼此的思戀。
我們一次又一次地擁吻,無法自制地吸吮、舔舐著彼此的唇,直到人聲到來才分開。我們整理著凌亂的鼻息,路和穆望向我的視線,帶了點我才看得出來的寵溺,他輕笑一聲,「柏安,你真的很愛哭。」
「我只是容易感動而已!」我吸了吸鼻子,用手抹掉眼角的淚水。
他湊過來,輕輕吻著我的眼角,我又感到了一陣鼻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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