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05

站務員與他的--(一)

說真的,我覺得最苦惱的就是標集數該怎麼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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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無業遊民。

也不是被裁員或者能力不佳,所以沒有公司願意錄用我,而是自從我離職之後,足足有三個月的時間,我完全沒有找過任何工作。

大概就在四個月前,我坐在辦公室盯著我的電腦螢幕時,腦袋突然變得一片空白,我環視著辦公室裡的每個人,忽然出現了「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的念頭。所以,那天下班前,我立刻跟主管提出了辭呈。

我本來就不是什麼特別優秀的職員,所以主管聽到我打算離職後,也只是客套地說幾句慰留之詞,加上我那像是已經事先套好劇本似的挽拒話語,主管終於露出像是「總算能擺脫這傢伙」的表情,用平得沒有音調起伏的口氣說「很遺憾公司留不住你這樣的人才」後,我就離開了主管的辦公室,接著開始準備交接的工作。

這一切的發生就是那麼突然,連點讓我自己後悔的機會也沒有。下班回家後,我也沒打算讓家裡的人知道我已經辭職的事情,何況到離職正式生效也得要花上一個月的時間,又或者什麼時候交接完畢,就可以提早走人也不一定,不過我提出的離職時間倒是在三十天後。

這三十天,我表現得就和一般時候沒什麼兩樣,不會有人發現我即將離職,何況我在公司同事之間本來就不是什麼顯眼角色,絲毫不會有人發現我藏在心底那即將離開這裡而興奮的心情。一如往常地上班打卡,下班閃人,同時一點一點不著痕跡地將工作交接給部門裡的另一個同事。

即便那小妹妹狐疑地問我為什麼要突然告訴她哪些資料是收在什麼地方,哪些表格又該如何製作,我也只是告訴她,是時候了,她該學得更多一點。再被她白了好幾眼,說我們就算同部門,工作內容卻根本不一樣,我教她那些只是在浪費她的時間。

搞不好她根本以為我只是找她麻煩。確實,這陣子她的工作量是多得有些不像話。我看著部門的行事曆,心裡默默地想著。然而想到再過幾天我就能擺脫行事曆上的一切,我還是難掩不住心中的喜悅。

「方柏安,你笑得好猥褻。」小妹妹在經過我的座位時,回頭扔下這麼一句不屑的評語。

我連忙扯了扯自己的臉皮,心裡有些納悶。我剛才有笑出來嗎?我有那麼點做作地伸手托住自己的下巴,右手依然抓著滑鼠在工作表單上游移,心思卻完全不在表格裡的任何一個數據上,同時嘗試著不可能的任務,想在螢幕中看看自己是否真笑得那麼詭異。

不過霧面螢幕加上白色的表格背景,我這麼做只是徒然,而且還換來另一位女同事同樣不屑的鼻哼一聲,問我對著螢幕擠眉弄眼做什麼?

我瞥了她一眼,她帶著鄙視的眼神離開。我覺得連她的背影都在嘲笑我的可悲。我這才放開滑鼠,拿起杯子假裝倒水,離開辦公室。

我想,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出現在這個地方,還詭異地待了那麼多年,領著可有可無的薪水,做著與專長無關的工作,還要面對一群用鼻孔看人的女人。

離開。

打從進來這間公司的那一刻開始,便無時不刻、有如咒語般不斷浮現在我的腦海。如今我真的能夠得償所願時,我感受不到半絲即將與此別離的哀愁與眷戀,連高興都來不及了。

日子便如此一天一天過,每個人見到我臉上逐漸燦爛的笑容,從一開始地把我當個怪人看,慢慢地改變她們的態度,三不五時地過來問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好事,我只是笑而不語,換來她們自討沒趣地輕啐。

終於來到命運的那一天,我一如往常地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後,利用公司內部信箱發了一封信給全部的人。信件內容有我自認的瀟灑不羈,不帶任何留戀地寫著:「茫茫人海,相逢自是有緣,別離無需哀愁,別了!離別是為了再次相見,期待未來能有那麼一天。」

在我關閉信箱前最後一次收信,收到人事部女同事的一封回覆,簡短三個字:神經病。

或許吧?我苦笑。正式關閉信箱,關閉所有檔案,在任何人都來不及對我說任何一句話之前,關了電腦,拎起了公事包,打卡,下班,再把工作證交給櫃檯的總機之後走出公司大門。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的人生就像一台按表操課的機器。按照著學校、補習班、才藝班的安排,去做任何他們要求我完成的工作,右手所握的筆寫過一張又一張的考卷,十指彈過一個又一個的琴鍵,從遙遠的七歲直到二十二的十五年間,也只有大學畢業後的頭兩個月最為清閒。

我並不需要為家計傷透腦筋,父母親健在,上有兄姐,下有弟妹,我家是少有的多子家庭,排行老三,性別又剛好跟老大、老么重複的我,根本沒得到家人太多的重視。俗話說得好,老大照書養,老二照豬養,我不知道我大姐是否曾被當豬養過,但顯然我這個老三真的隨便養。

過去兄姐接受過什麼磨練,自然會成為方家孩子的傳統,他們學了什麼,底下的就要跟著學什麼,即便是完全沒天份的鋼琴課、珠算課、小提琴課,也都硬著頭皮上完了,換來糞土之牆的評語,讓父母大嘆我這孩子丟盡了他們的臉。

家中五個孩子的年紀各差一歲。我覺得人在生孩子的時候,就和種田一樣,該留個休耕期,才不會連種三年,搞得第三年的稻作品質一落千丈,還得跳樓拍賣兼倒貼才有辦法出清。

國中硬是考上了個學費貴得要命的私立中學,險中求生存地勉強考上了個還說得過去的後段明星高中(就是還稱得上是明星高中,但絕對比不上建中成功那種等級),咬牙拚了個台大頭銜,我還抱有著大學是由你玩四年的純真幻想,直到我發現,原來連鳥系的鳥作業也能壓得我喘不過氣,我也只能交出一張全是鳥數字的成績單。

古有名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只悟到「該爬的樓梯沒爬上,就等著被人上」的道理。辛辛苦苦又混了張文憑後,家裡的人已經對我不抱期待,反正底下的弟弟妹妹一個一個都比我聰明乖巧有天份,失去了家人的關愛眼神,我倒也樂得清閒。

於是領著畢業證書,頂著台大畢業的光環走出校門那瞬間,是我二十二年人生中所嘗到短暫的自由滋味。因為兩個月後,我立刻收到兵單,投入另一個地獄之中。

在軍中常聽到「撐過去就是你的」這句話,我撐了,但我不明白我究竟得到了什麼,什麼東西又成了我的,我只曉得數日子,算算十一個月什麼時候過去,算算還得捱幾天才放假,一路算到退伍,再糊里糊塗地應父母要求,隨便投履歷,就這麼隨便找了一個工作。

一待五年。

如今二十六年,回顧過往,唯有現在這一刻,我才感覺我的人生掌握在我自己的手裡。那天通勤回家的公車上,我看著落入山谷間的夕陽在西沉前所照射出來的餘暉,耀眼得讓我流下了眼淚。

坐在我旁邊的一位太太遞給我一張面紙,跟我說,遇到再難過的事情也要撐過去,我還年輕,還有無限的可能,千萬別太消沉。

我不知道她把我那喜悅的淚水解讀成什麼,搞不好是被裁員的悲痛之淚也不一定。

老實說,那時我對如何隱瞞我離職的事情完全沒有任何頭緒,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讓家人察覺到任何異狀,所以我當下所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先讓自己照著平常上下班的時間出門回家,再看中間的時間該怎麼打發。

正如同我的離職是一股衝動,我對之後該怎麼做,完全沒有任何計劃。反正我的座右銘是船到橋頭自然直。

起初的幾天,我沒什麼創意地在網咖度過,直到被質疑為什麼身上帶有那麼濃重的煙味,我才轉移陣地,開始找尋附近的圖書館、咖啡廳、速食店等任何能讓我消耗掉一整天時間的地點。

消費金額這種東西基本上不需要太過擔心。我工作這五年的薪水,我全存起來,一毛錢也沒動到。當你是個早上有人準備好,中午家裡帶便當,晚上回家吃媽媽的愛心,連上下班的悠遊卡都定時有人幫你儲值一萬元時,想花錢都很難。

何況我本身也沒有什麼消費的欲望,我鮮少會去買那種高價的玩意兒。隨身碟、MP3、筆記型電腦這種東西,通常一口氣買到一定的數量後,多跟銷售員拗幾句,自然就能有折扣。我家五個小孩,基本購買量就是一次買五個,向來在固定店家消費,都成VIP了還能不打折嗎?

這真多虧家裡的平等原則,一個小孩要什麼,另外四個也都必須有。

所以上述高價物品,我一樣也不缺。

接下來有兩個星期左右的時間,我天天帶著筆電出門,星巴克可以坐上一整天,就坐在那裡上網充當高級知識份子還是什麼上班時間也能到那裡摸魚打混的頂級業務員,直到咖啡喝膩了,再轉戰其他地方。

像這樣抱著電腦裝菁英的無業遊民生活,過了三個星期後,我就膩了,但我一點也不想回去那種被打卡鐘約束的生活。我就像離水的魚,在淺灘裡垂死掙扎,直到我將目光移向捷運站。

因此,有那麼段時間,我幾乎整天都耗在捷運車廂。不出三天,我就把每條路線的站名都背了起來,我可以今天搭紅線去淡水,再從淡水坐回士林,又回台北車站後,坐到新店之後回頭改去南勢角。

於是,每到一站,就出站到外面轉轉,這可以耗掉我不少時間,我可以花上一整天在每一個捷運站附近尋寶。我把自己當成一個觀光客,每天沿著捷運公司官網的觀光路線閒晃。

目前開通的八十八個站,也夠我消磨掉三個月的時間。

不過比起實際上走出車站閒晃,事實上,我花了更多的時間天天從淡水坐到新店,這一路可以讓人睡得很飽,雖然硬梆梆的椅子常讓我一覺醒來就覺得腰痠背痛,脖子硬得像塊木板。

光是搭捷運,就能看盡人生百態。我想,在天天看我從這站坐到那站的捷運員工眼裡,我也是個怪人。就如同我每天去搭捷運的時候,總會碰到一個對著我微笑的捷運員工。

他的職務為何,我不得而知,有時候會在出入站的地方看到他,有時候他會負責監看乘客有沒有站超過黃線,或是在要發車的時候,負責將想跑上車的人攔下,再不然就是尖峰時段,站在手扶梯那裡疏散人潮。

從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會特意對著我微笑時,我才發現我似乎很常碰到他。至少在我還有工作的時候,我想我上下班都會碰見他才對,不過那時的我滿腦子就是要趕時間、不然會遲到,根本沒有任何心思去注意自己以外的人事物。

所以離職後,觀察人群成了我的興趣,雖然在搭捷運時,有更多時間是被我睡掉的。

我從看見他的第一眼就能肯定,他確實是衝著我笑沒錯。那時我還以為是不是我的頭髮亂翹,還是忘了穿褲子出門,而狐疑地檢視身上的衣服時,站在我旁邊的那個人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還得強裝鎮定地當成什麼事也沒發生。

當時正是上班尖峰時刻,好像除了我和他之外,再也不會有第三個人將注意力放在我們身上。於是我抬頭看他,那張顯然年紀低於我的臉,露出大大的笑容,跟我說了聲早安。

此時此刻,列車進站,「你沒搭上這班應該會遲到吧?」他這麼說著,我下意識地點頭後,轉身走進車廂。

那時長長一列的人龍神奇地全塞進了小小的車廂中,只留下門邊那麼一塊小得可憐的空間,正好讓我站上去。在嘈雜的警示音裡,車廂門緩緩關上,他臉上的笑容始終沒有離開。我想其他乘客應該會覺得這一站的員工服務真是親切。

一個震動,列車向前駛動,我看見他揮揮手,朝著我無聲地說了句再見。

那是我與路和穆的首次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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