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05

站務員與他的--(二)

我一直很想做跟方姑娘一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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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一路搭到名義上的終點站,看所有乘客一一下車,提著拖把和水桶的清潔人員走進來時,我假裝成才剛上車沒多久的乘客,頭靠在半透明的隔板上閉眼假寐。但我失策了,我最後居然真的睡了過去,睜眼醒來時,耳裡聽見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站名,鬼使神差地驅使我起身,帶著甫睡醒而混沌的腦袋走出車廂。

等到我站在上班尖峰時間人潮洶湧,離開尖峰期後便門可羅雀的捷運月台,恆溫的空調因為那一片空闊而讓我的體感溫度多降了幾度,一個哆嗦,我才問自己,為什麼我會在這一站下呢?我踱著腳步走到一旁的石頭長椅處坐下,看著除了我之外,空無一人的空間,心裡有那麼點不踏實,彷彿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我一個人,除了在寂靜的空間裡才聽得見前頭那台電視傳來的廣告對話之外,沒有任何聲音。

思考是在人沒事可做的時候才會進行的事,一如我現在的情況。

人為何而活、生命的意義還是國家大事這類深奧而不可知的議題不可能出現在我的腦袋裡,我只是望著前方的路線圖,思考我是不是該搭下一班進站的車,接著尋覓另一個用來消磨我一日時光的地點。

目前的紀錄是紅線與橘線全滅,或許我剛剛應該順道再坐去南港展覽館晃晃。

離峰時段的捷運也不會太難等,反正它就是固定幾分鐘會有一台,到站時間不像公車那樣隨時隨地都充滿了不可預測的變數。當月台邊的橘紅燈光開始閃爍,我起身準備走向最近的候車區時,我聽見了腳步聲。

我並不是很在意那屬於第二個人所發出的聲音,但我還是好奇地轉頭望向聲音來源,穿著制服的人走了過來,對我微微一笑。若是我的記憶沒出錯,他是我大約一個半小時前,同樣在這裡碰到的微笑站員。

難不成我看起來一臉失意,隨時都有跳軌了結一生的可能?列車進站的強風捲進了它即將進站的刺耳聲音,不出幾秒後,僅有寥寥數人的車廂停穩,車門開啟,幾個人下車離開,又隔幾秒才又緩緩關上,發出了警示音後再次出發。

我沒搭上那班車,因為我不知道眼前這名牌上寫著路和穆三個字的人一直盯著我,究竟有何企圖。不管正著看、反著看,怎麼看,他都很正常,所以我更不明白他盯著我看的原因。難不成我曾在趕上班的時候踩過他的腳,好歹四個月以上的事情讓他記恨到現在?又或者是我不小心在趕車的時候幹過他拐子?

在我心裡這麼猜測時,姓很特別,名字也很奇怪的路先生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他開口像是想說什麼,卻又沒發出半點聲音。這樣重複了幾次,他才一臉懊惱地皺了皺眉頭,似乎很後悔走過來和我搭訕似的。就這麼僵持幾秒,他伸手拉了拉頭上那頂帽子,「對不起。」他迅速地對我鞠躬道歉後,隨即掉頭離開。

徒留給我莫名其妙四個字。

這宛若一個事件的開端,從這天開始,我每次來這裡搭車的時候,總會多留意一下路先生是不是站在我附近值勤。他的怪異行徑確實讓我對他起了點興趣。我原以為經過那次的搭訕失敗事件之後,他看見我,應該多少會感到些許的不自在才對。沒想到後來我又和他見面時,他立刻一副什麼也不曾發生過的樣子,對著我微笑。

所以我開始默默在心裡稱呼他,微笑路先生。

或許有過那麼一次較親密的接觸之後,我們對彼此都產生了一種毫無根據的親切感。也有可能是他臉上的笑容帶著奇特的渲染力,讓我在看見他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地對他點點頭,打招呼,再有些僵硬地對他扯出一個微笑。

我第一次對他笑的時候,他嚇了一跳。不過他很快就鎮定下來了,那時我人還站在手扶梯上,與他之間尚有些距離。等我走到他身邊時,我聽見他用很開心的聲音,對我說了一聲早安。當我訝異地回頭看他時,人潮逼得我不得不繼續往前,幾個會錯意的上班族小姐,正心花怒放地朝著身高少說一七八(因為他看上去和我差不多高)、身形削瘦又長相清秀帶了點帥氣的微笑路先生道早。她們大概以為微笑路先生那句燦爛的早安是對她們說的。

我走進車廂,看著仍然賣力引導人群的微笑路先生,對方才那幾個上班族小姐的自作多情嗤之以鼻,心想著:別太自以為是了,路和穆是在對我說早安,他會笑得那麼可愛,也是因為我的關係行不行?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瞬間,我想通了什麼。

在車門關上的彼刻,我們隔著一扇車門,四目相對。我上車的地點和他站的位置有點遠,但我曉得他在工作之餘,目光始終追逐著我的身影,好像我剛剛頓悟的表情也被他看在眼裡,這一刻,他笑得無比溫柔。

倏地,難以相信的熱度爬上我的臉,熱得讓我恨不得能找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我劇烈的心跳直到我再次坐到那名義上的終點站時,才逐漸緩和。我步出捷運站,走到了對面的速食店,點了杯紅茶後坐下,沉靜而理性地思考在那刻自心中萌發生芽的情感名之為何。

率上湧上我心頭的是一股慌亂不安的焦慮與煩躁,讓我攪拌著眼前的咖啡,看著隨攪拌棒旋轉的漩渦而感到昏眩,彷彿墜入無底的深淵般,久久不可自拔。

接下來有好幾天的時間,每當我裝得若無其事地從家裡出門後,原本該步向捷運站的我,總會在看見捷運入口的那瞬間停下腳步,再慢慢朝著一旁的公車站移動。我搭著最先到達,而且有座位坐的那班公車,不論它的目的地是什麼地方,我通通直接搭到了總站,又或著隨著車上人群下車,再漫步於陌生的街道中。

那應該只是某種程度的誤會,又或者發生了一些過去不曾有過的經驗,而讓我產生了錯覺。產生了一種對於同性──超越同性間應有情誼──的好感。我依循線索往回思考,想要找出任何可能造成我對路和穆產生此等誤會的蛛絲馬跡。

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我才發現了點端倪。

他的笑容宛如一種強烈的毒,讓我成為他微笑下的俘虜。我心裡出現這兩行字時,似乎突然能明白前公司的女同事老說我是怪人的癥結點。這年代應該沒幾個男人的內心狀況會時不時就變得這麼詩情畫意,甚至有人告訴我,我生錯年代了,如果早生個一百年,搞不好能和徐志摩齊名。

於是我內心戰戰兢兢地再次拿出悠遊卡,通過閘門,站在向下的手扶梯上,周圍人群的嘈雜交談於我彷若浮雲,我不意外地在手扶梯的終點看見他熟悉的身影。

名為感動的淚水湧上我的眼眶,一股衝動,讓我不得不皺起眉來阻止我的淚水如脫韁野馬般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微笑路先生抬頭注意到我時,先是一陣驚愕,隨後是在我走過他身邊時,伸手攔住我。他的語氣親切而和善,我相信他不管對誰都會這麼溫柔。

「先生,您還好嗎?」他的一聲輕問以及攔下我的舉動,造成了一陣不小的騷動。我們走離了容易聚集人潮的手扶梯,但不少候車的乘客仍對我們投以關懷的好奇視線。

我想搖頭,但我不敢,我怕一個不小心,眼淚便會脫離我的控制。

「阿宏,我是小路,有位先生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我先帶他到休息室一下,麻煩你過來幫我頂一下。」

隨後,他扶我上樓,走進一扇非相關人員請勿進入的門內。那時裡頭沒有其他人,他找了張椅子讓我坐下後,才轉身去倒了杯水給我。

「這樣會耽誤到你的上班時間嗎?」他也拉了張椅子,坐在我前方,擔心地問道。

「不會。」我答道,「我現在沒工作。」為什麼會告訴他這件事,我也不明白,只是很自然地接著說了出口。

「不會的話就好了。」他微微笑了笑,「你剛才怎麼會突然……」他頓了一會兒,像是要思考更好的措詞。但他停頓了幾秒,似乎是想不出其他更適合的文字,才有些勉強地繼續問:「突然,呃……哭了?」

「我沒有哭!」我嚴厲地糾正他的說法,他說得好像我就跟水做的一樣,隨隨便便就會掉眼淚似的,我才沒那麼脆弱!「那只是眼淚在眼眶裡轉,只要沒掉下來,就不算哭!」

他好像被我的激動態度嚇了一跳,傻了幾秒,才又笑了幾聲,「如果沒事就好,我叫路和穆,你呢?」他提起自己的名字時,還比了比自己的胸口,名牌上寫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此時他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看似很期待我的答案。

我認為這是某種程度的陷阱,他已經挖好了一個坑,等待我自己跳下來。

「方柏安。方向的方,柏油的柏,平安的安。」附帶一提,平安的平是我哥的名字。以我為中心,平安安樂,那個樂就是我弟。

路和穆無聲地重複了幾次方柏安三個字,隨後笑著對我伸出手,「請多指教。」

我有些猶豫地握上他的手,感覺他的掌心傳來屬於他的體溫,最後竟有那麼點不捨得放開。我們誰也沒有打算收回自己的手,有種微妙的氣氛在我們之間打轉,讓我覺得路和穆臉上的笑容好像離我越來越近。

然而這片沉默是被他腰際的無線電打破。從那小小的機器裡傳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聲音的主人提醒路和穆不要忘了巡邏的時間,這時路和穆才鬆開他的手,一貫地笑著問我:「那麼你好點了嗎?我得去工作了。」他的笑容帶了點歉意。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後,被他傳染似地帶著微笑,「我想應該沒事了,我才要抱歉打擾到你的工作。」我站起身,心裡默默地感慨著手中餘留的溫度就這麼殘忍地與空氣同化。

路和穆打開了門,帶領我走出相關人員才能進入的休息室。一下從寧靜轉為紛攘的世界,讓我有種大夢初醒的錯覺。路和穆匆匆跟我道別後,快步走下樓梯。我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心中的悸動讓我恍惚地認知到,自己的心境起了什麼變化。

我和他也自那一刻起,從點頭之交,變成了知道彼此叫什麼名字的關係──不過他的名字我早就從他的制服上看見了。而我們稱不稱得上是朋友,我並不是很確定。但朋友的定義很廣泛,用在這裡,我想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接下來,我每天出門的意義,除了偽裝成我依然有工作的正常模樣之外,更多了到捷運站去看他這麼一件事。起初的幾天沒出什麼大問題,我只是將我的活動範圍完完全全地縮小到捷運站方圓一百公尺之內。一個星期的時間,就足夠讓我摸熟那一帶的所有店家,畢竟那一帶本來就屬於我的生活圈之內。

然而,在這一帶活動,總會帶有一點風險,我也得步步為營。

當初我不想花時間學開車,加上家附近就有資源豐富的大眾運輸系統,所以從小到大,我連腳踏車都不知道怎麼騎。而我家爸媽兄姐平常外出都有自己的代步工具,所以,這風險自然是來自於弟弟與妹妹。我必須精準地算好他們出門的時間來決定我何時能靠近捷運站,何時該離捷運站遠一點,省得一個不小心在附近和他們打上照面,那我失業後到處閒晃的事就會曝光。

因此,我盡可能地待在他們不會有興趣走進去的店家來打發一整天等待的時間。

既然路和穆已經讓我自行拆穿我的失業身份,那我就沒什麼必要再把自己裝成工作時間極其自由又能領高薪的菁英份子,於是我等待著。

在路和穆的中午休息時間,等待他走出捷運站,再到附近找間店家坐下來吃午飯。大多時候是我們兩個人,偶爾他會帶上他的朋友,那個上次替他引導人潮的阿宏,我從他的制服上看見他的名字,叫做袁信宏,與路和穆同期進到捷運公司工作,因為年紀相仿的關係,兩人的共同話題不少,交情也就自然好了起來。

接著,我會等路和穆下班,再一起到他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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